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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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亮】画像

【玄亮】画像

 

#给【瓦当】补的一个番外,和宝贝聆沨聊天突如其来的脑洞

#激情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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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罗宪驻守永安的时候,曾经登上过白帝旧宫。

旧宫坐落在地势较高的山上,三面环水,唯独一面与永安城相接,牢牢地封锁住三峡的出口。先帝崩后,这里早已被改作驻防所用的军事堡垒,只有零星的房间保存了下来。砖瓦间杂草丛生,荒芜确如一切国度的边境,已经不复当年模样。

白帝旧宫的房屋大多已经被当作永安的军事府库,兵戈甲胄把它们塞得满满当当。罗宪第一次上去的时候,听人说起哪间是两位皇子当初的寝殿,哪间又是丞相临时用来处理公文的地方,平白无故生出恍若隔世的感慨。

他驻防此地,少不了屡屡要到这里来。旧宫修筑有哨望的角楼,站在上面可将整个三峡口和永安城尽收眼底,视野奇佳。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来这里散心,文人对于山水大抵都是偏爱的,三峡的风景对他这样远离中枢的失意之人有绝好的治愈效果,极目远眺之下,黄皓和朝廷,便可以从积郁已久的心底抹去。

那日瓢泼大雨降下来的时候,他正从角楼上下来。雨点子来地仓促,江水倏忽腾起白气,四下里雨雾惨白,一时连路也看不见。江边气候变幻莫测,夏季本又多雨。罗宪长叹了口气,随意转进了旧宫背后的回廊,顺手找了间西翼的屋子避雨。

那间屋子位置荒僻,一片潮湿里可以嗅见分明的霉味,似乎许久都没有人来过。罗宪被风雨激起的灰尘呛得咳嗽几声,才看见门锁已经朽坏了。被仓惶躲进来的他撞落在地上,腾起经年隔世的尘埃。

 

【2】

罗宪在那件屋子里,发现了好些旧物。起初他还不知道是谁的,弃置的棋盘,断弦废砚,零零散散弃置在一起,像是来不及收拾后被主人遗忘至此,又像是故意不带走它们,要它永恒地埋在这青山绿水的东翼里被人遗忘。直到他发现那卷画像。卷轴就藏在结着蛛网的博山炉后面,蒙了厚厚的灰尘。被永安潮湿的空气浸润久了,连笔墨都已经晕染开来。

那是副长卷,罗宪跪坐在地上将它铺展开来,认出了它的主人。

这是章武三年春日里,昭烈帝的旧物。

茂林修竹,回廊旧屋,画正中是一袭白衣的侧影,越过丛丛野竹,右下角有一人牵马而行,眉眼虽经历这数十年的风霜侵袭,却仍然清晰可见。那是罗宪未曾到过的岁月,也是他未曾得见的旧人。罗宪只是从画面的依稀意象中意识到,先帝所绘的正是隆中三顾,这倥偬一生里无法忘却的一段岁月。白衣的先生早被潮气晕染得看不清眉眼,又或者画者本意就未曾仔细描摹。而右下角那人神色安然,是他从未在庄严的供奉画像或宗庙祠堂中见过的、一个平和而意气风发的昭烈帝。

那时他还尚是壮年的左将军,越过山水重重,去遇见他的此生知己。

罗宪久久地注视着那副画,感到旧日岁月顺着潮湿的空气向他袭来,要教他避无可避地卷入过往的情愫里。画工固不算最上乘,可笔触间浓烈的情感,甚至让他无法在站在品鉴的角度去看这幅画。门被他半掩着,偶尔有风吹过来,掀起画卷一角,让他觉得自己手中捧着一个梦境。

昭烈帝在永安住了八个月,这八个月,远望山水重重,成都和荆襄皆为远方,又在想些什么呢。

而他绘下这幅画,又在等着谁呢。

雨声越来越大,像是要淹没这间旧居。掩埋于此的旧物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气味,罗宪隐隐觉得自己也顺着潮湿的空气,坠入多年前留在此地的梦魇里。

时光如洪流般冲刷着他们前行,从他生活的年代回望,先帝和丞相都早已如同看不清面目的回溯者。他们的姓字成为某种象征大于具体的符号,他们的背影甚至不比塑像更清晰。

开国的君主,殚精竭虑的丞相,鱼水的佳话。

隆中的美谈,相携的十数年,白帝的托孤。

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呢。

他们的志向,他们的情感,他们的血肉,又遗落在哪里。

罗宪将脸埋进膝盖里。那副画就铺开来躺在他的身侧,竹影被风吹得恍若晃动,他感到多年前尘封的情感就停留在画里,一朝被他偶然窥见。像是突然翻起浪花的一潭死水,从中迸发出浓厚而鲜活的情感。

昭烈帝一直看重丞相,自荆州入川到汉中相争,他的后方一直都交付给诸葛亮。甚至当他永恒地长眠在惠陵,他的身后仍然是那个人,为他修筑起最后安息的地方。他和他之间岂止君臣相敬,可人尽皆知,诸葛丞相对于君王的心,向来是鲜少回应的。

他好像对于一切情感都鲜少回应。除却丞相的空壳,他不剩其他。

这是整个国家都知道的事实。自他担任太子舍人至今,听过关于他们的传闻逸事何其多,甚至有些荒诞不经的传言,去进一步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鱼水千古不朽,他们是整个国家乃至敌国都曾羡慕过的君臣,可一直到此刻他于永安展开画卷,原本浮于空中被众人口耳相传的空泛情感,才真正变得沉甸甸的,随着潮湿的尘土落到了地上。

他终于感受到真切的情感,从画卷笔触的温柔中向他袭来。

一直到雨渐渐停了,罗宪也未曾起身。山川终于打破重重禁锢对他诉说起了往昔,他颠沛至此守护的国土,头一次变得富有意义起来。他从未如此想要守住这里,就像先帝在这里所想的那般。

 

【3】

“方才雨大,都督去了哪里避雨?”

“误打误撞,走进了一处旧宅。”

罗宪回到都督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铃下出声提醒,他才发现衣衫后满是灰尘和蛛网。雨后的一切都逐渐不真实起来,愈发衬得他此前经历像是一段无人可诉的梦。

“白帝旧宫,可还存有先帝遗下的东西?”换衣服的时候,罗宪突然开口问道。

都督府上仆从侍女,有一部分曾是当年永安宫留下来的。两国交好后东翼渐渐荒废,这些人有的不愿意回去成都,也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看护着废弃的永安宫。时过境迁,四十来年的风霜催得人渐渐老去,也渐渐随着当年的故事一同在时间的洪流里噤了声。罗宪乍然提起章武旧事,他们浑浊的眼里倏忽有了光彩,也随着他一同陷入到回忆里。

多年前的旧事放逐在这座城池,终于有了落地的归处。

“当年丞相奉梓宫还都,将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应是没有遗落。”

罗宪应了一声,想起房门上朽烂的锁。那处屋宅本就偏僻异常,尘封多年,大概也泯然在了永安宫中,不再被人记得。

“当时举宫混乱,也难为丞相既要安抚两位皇子,又要安排车马事宜。听闻梓宫和帝陵二事,事无巨细,皆交给丞相处理。”老宫人叹了口气,“起程那天远远望见丞相,竟是出乎意料的镇定。连文书信函,笔墨画卷,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都一应俱全,皆带走了。”

她眼神恍惚了两下,忆起那年大丧。从宣布先帝崩殂的那一刻起,大汉丞相显示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他只是回屋换上斩衰,最后率领着官员们对着寝殿长长一跪,便处理起梓宫和还都的事来。隔得太远,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生麻的断口却无比显眼,甚至刺得她们落下泪来。当时她便觉得,有什么像是那未缉边的断口一般断裂了。也许是这个国家的某一部分,也许是永安,又也许是丞相自己。可那背脊偏生挺得笔直,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傲气。

她望见章武剑佩于他身侧,日光倒映在剑鞘上,一片惨白。

“他来的时候也是那样,哪像是翻山越岭赶过来,也依旧持重。”院内洒扫的老仆从接了话,“丞相在这里住的那几个月,好像虽未曾见过他笑,也未曾见过他露出愁容。”

罗宪想起朝中对那个人的记忆,好像也是这般吻合的。先帝去后,诸葛亮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也成为了数十年来依然不灭的魂灵。人们提到他,用尽赞语称颂,说他温和,下士,中正,坚毅,好像他确然是一个完人。

“可先帝崩的那一夜,我在丞相住处不远当值,分明听见了哭声。”有个老宫人插嘴道,却很快被别的回忆盖过去了。

 

【4】

罗宪再一次登上角楼的时候,正逢三峡罕见的好天气。常年围绕的云雾终于散开了些,露出对面山上的一片绿意。

天气总是明里暗里影响着人,他整整几日所愁闷的事,也像是蒙蒙的水汽一般暂时搁浅在一片明媚里。罗宪站在角楼上,极目远眺之下甚至能看见在三峡口巡防的船只,不由感慨起先帝当年退守于此的用心。

他这几日思绪兜兜转转,总想起已故的先帝和丞相。恐是那日对话的原因,他像是窥探见了深埋在永安宫的秘密,又像是借着永安将自己和他们的时代拉近了些许。文士向来好慕相知的佳话,他又失意竟至被贬离都。命运却好似给他开了个玩笑,让他远离朝廷,却分明离那个意气风发的时代更近了一些。

可惜正如宫人所说,并没有可供凭吊的旧物被落在这里。事无巨细的大汉丞相带走了沾染章武气息的一切,就像是并不愿意让它们落在这里。

他要带着属于君王的一切回到成都,回到他们的成都。

罗宪突然感到一丝不对劲。那丝不对劲像是根刺扎在心中挥之不去,内心的违和感像涟漪般扩散出去,教他抑制不住重返那间旧屋的冲动。

诸葛丞相心细至此,怎会不带走君王的旧物。那锁分明就是命人刻意挂上去,要将整间旧屋埋葬在永安的山水里。

他恍惚想到,突然思及了什么,拔腿向西翼奔去。

 

【5】

那副画卷的确还躺在那里,和他那日离开时无二。罗宪胸膛剧烈起伏,长久的奔跑让他甚至几乎耗尽了体力,却仍然颤抖着双手,去再次展开那副画像。

有什么是被他忽略了的。

画中山水依旧,与雨天初见时无二。他的目光被竹影粼粼牵扯着朝那袭白衣的侧影望去,终于发现此前忽略的地方。饶是水墨晕染,早已不复当年模样,那侧影却是微微回过头的。五官不甚清晰,可仍然做出将要回顾的姿态。分明知晓左将军将要过来,于是带点期许的,等候在原地。

就好像他这辈子都带着欲顾又不顾的心,在竭力守护着他的君王,连同他们自隆中相见便立下的誓言。哪怕蜀道险阻,也从未放弃过回去长安。

罗宪的视线顺着画卷一路向下,终于在微不足道的角落里,望见诸葛亮已经淡极了的印,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幅画,原本是丞相画的。

他脑海里有什么突然炸开,震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才终于意识到,哪里是堆积旧物的房间,这分明是个冢。从诸葛亮接到君王从永安传来的消息,踏上来到白帝城的道路时,就已经决意将那个尚还有血肉的自己同刘备一起埋在这里。他将自己的往昔和一腔顾无可顾的情感遗落在永安,永恒地留在君王沉睡的地方。

而身着斩衰的那个人,是大汉丞相,却早就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了。

罗宪在博山炉的后方,翻找出更多的旧物。绘制着荆益二州的地图、先帝进攻汉中时两人往来的书信、旧衣、书简,还有大量未完成的画稿,点点滴滴汇聚成一个与他记忆里乃至一切传闻里毫不相似的诸葛丞相。

那些触手不及的渴望,光芒,情愫,和信仰。

他忽然想起那个宫人说,曾经听见丞相的哭声。于是恍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忍去明白这一场无人的埋葬。当年的白帝城,分明有两个灵魂一同沉睡在了那一个晚上。

那副画上白衣简净,分明是不欲画。一切笔触和情感的详撰,都落在昭烈帝望向他的眉眼上。那眼神澄澈温柔,竹叶无风微晃,一切都刚刚开始。而他们倾其半生,也未曾走出那样一个美梦。

罗宪坐在原地,忽然失了言语。他摩挲半晌,终于在夕阳下去的那一刻,将卷轴合上放了回去。连同所有旧物一起,重新封存在门内。他在时光里幸存的画像中惊鸿一瞥,窥见曾经鲜活的诸葛亮,窥见他的悲喜,和君臣间默契而不曾回答的话语。

关上门的刹那,他像是从过往的年岁中走出,一身疲惫与心痛,却分明连触碰都触碰不了他们。他是被选中的局外人,却无意中窥见一场天崩地裂的诀别。远比史官简述的白帝要鲜活夺目,也要痛彻心扉。

可那又如何呢,逝去的一切再也回不去。在景耀六年的夏末里,章武岁月的过往和如今的无可奈何重叠起来,变成永安上空终日盘旋的阴云。

一声鸦啼震起两岸水鸟,他才惊觉这个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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